醉爷当当当

谢谢你看我

【羡澄】清客来(精修合集)

吹爆!嗷嗷嗷嗷嗷嗷爱了!


飞天鱼丸:

一些话:
大家好!又是我!
这次的清客来是重修精装版了
上下两篇整合到一起,补充几个新的小故事,算是我心目中比较完整的一个,双杰的故事。


【希望大家可以给一点评论qwqqq】


非常感谢大家对之前的清客来和对我的厚爱!我倒回去检查发现很多不足,才在上周下定决心重新修改,因为学业的原因,一直拖到现在才完成。


清客来在我心中永远不完结!以后可能会陆续产出一些相关


欧欧嘻致歉,下面开始吧↓↓↓


原字数一万三,现在两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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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堕入深不见底的水渊,意识一点一点浸入混沌,在起伏的、不停推搡着的波澜间趋于平和,却又在即将触碰最终临界线时被猛地拖起。



他挣扎着想要自引而上,想要冲破那一层无形的、单薄却强韧的桎梏,可身躯完全无法动弹。意识在挣扎中渐渐趋于疯魔一般,暴戾又狰烈的情绪充斥着被重压的胸腔,压得他近乎崩溃。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静悄悄地响起,极其突兀,模模糊糊,似乎还带了些回音。




“江澄还是蓝湛?”




他明明已经难以感受到躯体的存在,却隐约还能感知到自己在发抖。黑暗中头面上冷汗直流,他又不愿屈服于这种重压,咬牙喊道:“……什么?!”




那个声音重复道:




“江澄还是蓝湛?”



压力骤然增大,好似询问者带着愤怒的强调,下一秒就要将他碾碎。好像时光从很久以前移溯到如今,所有的光怪陆离旷古奇闻都在这一刻扭曲缩合,这一刻一切都尽数消失,万籁俱寂。


“江澄还是蓝湛”?


他一下子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乱葬岗上,不夜天城上,他攥着陈情,宽大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风里有血的腥臭,脚下是泥泞的人影。他吹着笛,笛声凄厉,破云啸空,好像在为从天上至人间从亘古到如今的、所有不堪而又狼狈的卑劣者鸣一曲哀歌。


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人看起别的东西总是格外不同的。彻骨之痛已经痛过,好像活着也再没什么意义,反正已经了无牵挂。他漠然地看着脚下的生杀,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如今,他自己也同蝼蚁一般,被不知名的力量踩着,碾压在脚下,扭动着身躯,在虚实的泥泞中嚎啕。




他又想到记忆里的那两个人,一个身着紫衣,一个穿着白袍。一个是倔强不服输的师弟,一个是和自己交集不深的小古板。



“江澄还是蓝湛?”




他没有再想,因为呼吸已经沉重得快要停止。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他长了张嘴,艰涩地念出两个字。





时间停止。






【一】




魏无羡听到有人在哭,是一个小孩子的哭声,又惊又怕,好像滴下的泪珠都在发抖。



有一点热乎乎的液体滴在他脸上,随即发麻的身躯开始变得活泛,他使了使劲,一下睁开眼。



面前有个小孩子,大概七八岁,脸盘儿小眼睛大,长得倒是很可爱,只是脸上爬满了泪水,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看上去是原本揪着魏无羡的衣服在哭,现在正呆呆地看着突然睁开眼的魏无羡,下巴上挂着的一滴泪珠吧嗒一下又掉到他脸上。



魏无羡眼神一滞,迟疑道:“…江……澄?”




面前的小孩子长得跟那个人有六分像,身上穿着紫色的短袍,腰间配着刻着“澄”字的银铃,不正是童年时期的江澄?




江澄愣愣地看着刚从水里被捞上来的这个人睁大的眼睛,后知后觉地用束腕捂住挂着眼泪眼睛,似乎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在哭。



他用袖子一抹脸,跺脚站起来,怒叫道:“…你不是死了吗!”




魏无羡躺在木筏边,正伸手看着自己嫩生生的双手,见了他发脾气时的情态,一下子就不想去考虑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了。他坐起身来,仰头笑道:“…我不知道。不过…你是因为这个才哭的吗?”



江澄一愣,随即涨红了脸怒道:“我没有!你竟然骗我,你……你这个骗子!”




魏无羡最了解他不过,三言两语顺利把他逗到发火,畅快地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他越笑江澄就越觉得羞愤欲死,最后气得大叫一声,跳进水里一个人游走了。




魏无羡笑得累了,又躺下来,翻滚了两下,忽然扒到水边去看自己的倒影。



还是熟悉的眉眼,只不过生嫩得很。算一算应该是刚到江家不久,没经历过风浪,更没背负过血泪仇。




他明明已经死了的,死在乱葬岗,死在仙门百家快意的眼神中,死在他手下鬼将的口里。




他如今是身处梦境还是结界,还是别的东西?为什么会在这儿,是因为那个问题?




那个逼着他做出选择的问题。



魏无羡想了很多事情,包括前世的经历和与江澄的回忆,只觉得脑仁儿疼,晃了晃头,叹了口气。



如果是结界的话,这样也好像不亏。就算自己的魂魄和修为受到损伤,这样看——




也依然感觉不错。




他伸手打碎水里的倒影,激起一阵颤抖的涟漪,就像被突然击响心弦的人卡顿着眼睫,任意其放荡。



静默一会儿,他倏忽间笑起来,轻轻开口。



“江澄。”




我又来烦你啦。












晚上吃晚饭时,几个人共桌坐。江澄和魏无羡一边吃饭一边打喷嚏,一个接一个,喷嚏声不绝于耳。



江厌离坐在一旁担心地看着,给两人又添了勺排骨。




魏无羡:“……谢谢姐姐唔阿嚏!”



江澄捏着鼻子推他:“闭嘴吧你阿啾!”



江厌离:……




虞夫人蹙起一双细致的眉,“啪”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竖眉斥道:“还吃不吃饭了!好端端怎会如此。老实交代,是不是又跑去玩水了?”




江澄瑟缩一下,偏过头小声说:“……又不是我非要去。”




江枫眠见虞紫鸢发怒,脸上稍有不悦,回过头瞥见江澄怯懦的样子,又不禁皱眉,大了声量:“嘉平月的天气,眼看就要过年,去湖上做什么,万一落水染了风寒怎么办?阿澄,是不是你带着阿婴去的?”



虞紫鸢听他言语中影影绰绰,总感觉在有意暗示什么,似是想让他江澄坦白自己带着魏婴瞎闹的“事实”。冷笑一声,刚要呛他,就听魏无羡道:



“江叔叔,不是江澄,是我想去湖心亭上看冬鸟,才闹江澄一起去的。我刚刚想去扑鸟没注意,一不小心掉下水,如果没有江澄下水救我,我就死了。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江澄……”




他攥着筷子,微微佝偻着身躯,细看眼睛里还有闪闪泪光,垂头认错,一副很是乖巧很是愧疚的模样,叫人看了很难不动容。




江澄原本委屈得要红眼睛,正想顶嘴反驳,就见魏无羡感情充沛真情实感又条理清晰理直气壮地歪曲了事实,外加卖个可怜装个乖,轻轻松松把罪过都揽到他身上去。他眨眨眼,心说这小子怎的这么厉害,好生讲义气,一番思来想去,只惊得又打了几个喷嚏。




江枫眠被他一记软绵绵的棉花掌扣回来,面色稍有不愉,道了声“下次不许再犯”,便不再做声。




见不是自己儿子犯的事儿,虞夫人心里稍和了些许。转念一想这种事跟她那宝贝儿子多多少少也应是脱不了干系,不过既然这小崽子识相,晓得维护江澄,可见也是个明事理知性情的。



她心下这般想了几个来回,心下缓和许多,面上却仍是板着,片刻后沉声道:“小小年纪便如此顽劣任性,吃完饭去祠堂跪半个时辰,听到没有?”



魏无羡满脸乖顺,点头如捣蒜。




他心想,竟只有半个时辰?



这是什么概念,在虞夫人手底下犯错,只跪半个时辰!




想当年他犯了跟这个差不多的过错,可是和江澄一起跪了两个时辰!











魏无羡跪在祠堂的青石地板上,望着桌上的牌位磕了个头。




膝下的青石板透骨的凉,凉意染到身上冰的有点渗人,可他望着牌位边燃烧的橙黄色的烛火,心里竟然烫得吓人,好似全身都快融化在这个熟悉的室内。




重活一世,如今的一切看起来都这么温暖。他真的不想再重蹈覆辙,宁愿一世籍籍无名,不去作那个呼风唤雨的夷陵老祖,就算负尽天下人,也要莲花坞好好的,江澄和江厌离都要平安喜乐。




这也算是一种私心了。至少上辈子他从没有想过。许是时过境迁,心态不同了。很多东西自己拥有时总以为已经很珍惜,其实改不了那个臭毛病。吃过苦头失去过,才能学会珍惜,进而小心翼翼,爱如心上至宝。




没吃过苦,就不知道甜。





天知道他废了多大劲儿才没在第一眼见到江厌离的时候掉眼泪。



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婴?怎么就跪在地板上,不冷么?”




江厌离皱着眉,稚嫩且清汤寡水的小脸上满是忧虑。她将手里的暖手炉塞进魏无羡怀里,伸手拖了一个祠堂前的软垫子放到身前,叫他坐下,又去拆臂弯上的一个小包裹。




魏无羡笑了笑,抬起头轻声道:“姐姐,我不冷。”




她踏雪而来,却半点没沾上门外霜雪。室内烛火橙红拌着浅黄,熙然映亮那安然柔和如静水般的眉目。江厌离仍然皱眉:“不要撒谎,我带着手炉都冷,你会不冷?快把手炉放到衣服里,不要着凉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嘻嘻的,心说阿姐,我真的不冷,很暖和,特别暖和。



身后传来一声响,江厌离回头道:“阿澄?愣着做什么,外面冷,快过来呀。”




魏无羡回头,发现门槛边正站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江澄,怀里抱着个食盒,抿着嘴巴瞪着眼睛,看上去很是严肃。他听了姐姐的话,又对上魏无羡的眼神,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急急应了一声,“哒哒哒”地冲进来。




江厌离抖开包裹里一件衣物给他披上,伸手摸了摸魏无羡的额头,忽道:“呀,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



听了她的话,魏无羡才觉得身上酸软,眼皮沉重,呼吸很烫,刚刚还觉得心里热乎乎的,缘是发烧了,又是一番瞎想的感慨。



江澄在一旁站着“啊”了一声,把食盒放下,凑过来道:“你也发烧啦?”



魏无羡对上他放大的脸,点点头,道:“你呢?”



江澄弯弯眼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两腮,又去揉他的脸,小声道:“我已经退烧了。 ”




他的手明明又软又暖,却因着魏无羡发烧的缘故,只觉得他的手凉凉的。他没有说话,还是笑着。



江厌离已经把一件大棉袄披在他身上了,伸手碰碰江澄的额头,又碰碰魏无羡的,秀气却多灾多难的眉毛又皱了起来。



“不行,还有一会儿才到半个时辰,你这样肯定挺不住的,”她顿了一顿,又转过头道:“阿澄,你帮姐姐一个忙,把汤倒出来给阿婴喝点暖暖身子,然后好好看着他,不要乱跑。姐姐去知会阿娘一声,让阿婴先不跪了,好不好?”




江澄盯着她用力点了点头,认真道:“姐姐你去吧,路上小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江厌离笑着摸摸他们的脑袋,轻声道了句“乖孩子”,整了整身上的披风,站起身撑开伞出去了。




魏无羡想跟她说,阿姐你别去,外面下雪了,可喉咙里好像梗着什么东西,又干又疼,卡得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那一抹白衣和红伞轻快地踏雪而去,衣袂如引惊鸿,翩飘然再一次离他远去。




他眨了眨眼,倏忽间,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颗接一颗,掉得很凶,嘴巴也张开了,“嗬嗬”地大口吸着气,皱着鼻子,表情很难看。




江澄被他突如其来的伤感吓一跳,手忙脚乱地伸袖子去给他擦眼泪,急道:“诶,你哭什么,路不远,阿姐很快就回来的,汤也给你端出来了,你快喝一点。你,你别哭呀,魏婴,魏婴,魏无羡……”




魏无羡憋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就着江澄手把人抱了过来,摁在怀里“呜呜”地哭,又狼狈又可怜。




究竟为何会这样。他身上太多孽障,悖逆天道,几千条人命,早够他在阎王殿里消磨万世。如今又是为何?他还有什么可以丢的吗?





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这个不知真假的梦境或是结界,老天施舍的美梦里放着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亲人,故乡,一切都是起点,一切都可再来。可是他可以重来吗,真的可以重来吗?




如果……如果重蹈覆辙……呢?






江澄被他抱着,只觉得胸腔沉重得不行,脑子昏昏沉沉,被这人颤抖的身躯和嘶声的嚎啕感染得也红了眼眶,进而想起了父亲对他的不关心和忽视,莲花坞里也没有愿意和他玩的同龄人,吸了两下鼻涕,没忍住。




等到虞夫人和江厌离回来,就看见祠堂正中间,两个小可怜抱在一起拍着对方的背,一边拍一边撕心裂肺地嚎哭,一边嚎哭一边打喷嚏,一边打喷嚏一边吸鼻涕,哭声震天响,似乎要悲尽人间惨痛事。




江厌离一时缄默。




虞夫人默不作声。




可了不得。





好在最终虞夫人还是大发慈悲免了魏婴的惩戒。原因有二:一是看在他犯错并不重,且认错态度诚恳;二是自己亲女儿小心翼翼万分恳切地求情,宝贝儿子哭哭啼啼和那小子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虞夫人:唉mmp。


















魏无羡给江厌离和江澄摁在榻上用棉被捂着挠痒痒,唧唧唔唔嘻嘻哈哈捂出一身汗,丢进热水桶泡个澡,大夫一帖药煎了热乎乎地灌下去,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一通折腾,他实在累得半死,而身旁的江澄同样是累瘫,只不过前者是被折腾,后者是折腾。




他跟江澄并排躺在熟悉的榻上,盖着同一床厚棉被。魏无羡半抬着眼皮,舒适柔软的被褥在身下垫着,汤婆子早把榻暖得热乎乎,更何况身边还有个人形汤婆子江澄。




他浑身都暖洋洋,挨着小师弟天生体温偏高的身子,眼皮沉极了,困意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压下来,拽着他进梦乡。




失去意识前一秒,他忽的想到那个疑问。





会重蹈覆辙吗?





不会,一定不会。






他偏执又肯定地想着,随后便失去意识。




【二】



说实话,魏无羡当着几个人的面狼狈又痛快地哭了一场后——




完全不觉得害臊。




他自认两辈子都不曾有过羞耻心,倒是江澄,第二天见了他还有点不自然。




只是相拥着哭过一场,算是诉过衷肠,一起抵抗过风寒发热,也算是历过浩劫。两人倒是更亲近了。




魏无羡就这么在江家住了下来。这个世界与前世不同,江家从上两代开始便已是四大家族之一,且有风头越来越盛的势头。他曾经问过管事岐山温氏的事情,管事一脸奇怪地说,从来就没听过什么岐山温氏。




魏婴当时心里一阵松,觉得担忧的东西一下子都没了,可突然想到温情、温宁以及阿苑,心弦又顿时束紧——




这里不存在岐山温氏,那乱葬岗上跟他一起住的“温氏余孽”们,又怎么样呢?




魏无羡垂眸,没有再想。




江澄用发带束好马尾,整了整腕子上的箭袖,见他久久不动,不耐烦地伸手推他一把,皱眉道:“你在想什么啊,再不走又要迟到,我可不想再被骑射将军罚了。”



小少年头上绑着紫绸,束起的高马尾在风中晃了晃。魏无羡回过头看他一眼,笑嘻嘻道:“没想什么啊,走吧走吧。”



















近日,来莲花坞溜达的孩子们忽然多了起来。大概是魏无羡作为莲花坞新晋的宝贝疙瘩,在来了几个月之后终于肯露脸,且看起来比江澄好相处些。




小孩子想方设法地去凑他,大一些的也乐意跟他打交道,倒是江澄,常常被他们挤到一边。




魏无羡生就一个热心肠,咋咋呼呼爱热闹,巴不得多点人凑着一起玩。即便那些人都是七八岁的小屁孩子。






今天,魏无羡又被大小孩子拉过去偷城北李伯公家的杏。他想拉着江澄去,但是被无情拒绝了。




江澄说他还有功课要做,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自己一个人坐上船,说要去湖心亭看书。




魏无羡站在岸边喊,昨晚你秉烛夜读看书到子时还没做完,可别是个傻的吧,不要闹别扭,李老头家的杏是今年第一批熟的,跟我去,保证又大又甜,吃个饱。




江澄不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划着船,驶进了拥映的碧叶之中。




魏无羡喊了他两声,没听见回应,也不做声了。




江澄撑到了亭边放下长篙,也不下船,只是任小舟泊在荷叶之中,自己坐在船上发呆。




春天很快就到了。湖里的枯荷化作肥料,滋养着新的莲叶一点一点冒头,。翠绿的小尖尖到处都是,在清水蓝天之中探头探脑,一派不谙世事的纯真,好不可爱。





他却无心去欣赏这些早荷。书本懒散丢在一边,想来温习功课也只是借口。江澄伸手把腰上坠着的银铃摘下来,拿在手里把玩,指腹细细地描摹过上面古老又繁琐的九瓣莲刻痕,在铃铛中间刻着的那个小小的“澄”字上停留了许久。




魏无羡的那只上面刻着个“婴”字,铃铛的串珠和锦绳都是他给挑的。




魏无羡,魏无羡……


他一边安慰自己没什么好生气的,一边皱着眉毛觉得心里闷得慌。又闷又疼,真有点难受。魏无羡性格这么好,不会只有他一个好朋友,可是他——




好像只有魏无羡一个朋友。




江澄吸了吸鼻子,深呼了一口气,把铃铛别回腰上,顺手摘了支莲蓬,靠在船舷上弓着腰身开始剥莲子。




剥着剥着就觉得特别委屈。




江澄扇了自己一巴掌,把手上剥下来的莲子都一把扔进了水里,心里小声骂道:就你最矫情,整天小姑娘似得想这些有的没的,魏无羡爱跟谁一起就跟谁一起,他不姓江,早晚都要走的。




“我不信江,可我是江家人。”





身后骤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江澄吓得差点蹦进水里,回过头便看见那个人一手着腮,另一手拿着属于他的铃铛,笑吟吟地趴在船舷。




……刚刚好像不小心把最后一句说出来了。




江澄脸色有些不自然,把自己的银铃从魏无羡手里拽出来,背过身去不拿正眼看他,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一幅很不近人情,很成熟的样子。




魏无羡面色不改:“我不能来吗,这也是我家。”




江澄强调道:“不是你家,是我家。”




魏无羡笑道:“你家就是我家,有什么区别吗?”




江澄语塞,倏忽转过身来一把将他推进水里,大声喝道:“你好烦啊!?烦人精!!”




魏婴被推进水之后只是泛了点水花,消失的无影无踪,不但不回答他,连人都不见了。




没人应答,只有自己的吼声被掩埋在莲叶间。江澄回过神来有点害怕,又不知道魏无羡是不是被自己刺激得走了,四处探头看了看,也没有找到。面前突然泛起一片激浪,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




背后一疼,天旋地转。他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一身水的魏婴压在船板上,脸上身上都沾了水,单薄的背脊撞得生疼,身上也很重。




江澄刚想对着身上人破口大骂,就见魏无羡伸手把他额前沾得一绺一绺的碎发拨到耳后,然后笑眯眯地掐着他的脸啄了口他的一侧脸颊,故意发出很响的“啵叽”一声。




江澄满脸茫然,回过神后脸一红,怒骂道:“神经病!魏无羡你发什么疯,快起来!”




见他羞恼,魏无羡收了笑容,凑下去认真道:“好师弟,我不会离开你的,我陪你一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别赶我就行。”




江澄:“……哦!”




江澄:“滚!你又不是我家的童养媳,快点起来,不要脸!”




魏无羡压着他不为所动,不依不饶往身下一掏:“……别,我先…给你看个宝贝。”




江澄被压得动弹不得,魏无羡在外边流浪几年也不知吃什么长的,沉得要命,他喘气都难,越发生气,怒道:“看你个头!你有的我都有!”




魏无羡掏出两个黄澄澄的杏子,敲了下他的脑门儿说道,想什么呢你。




江澄瞪他,提膝就要往他胯下顶。魏无羡忙不叠地跳起来,大叫道你小心我娶不了媳妇赖你一辈子啊!





【三】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又过两年。




将近过年,莲花坞里的屋檐廊下都挂上了红灯笼,喜气洋洋的,外面时常有百姓家的小孩溜进来玩,更添热闹。



魏无羡过上了从前最幸福的生活,天天和江澄跑出去玩,只不过从前他向来都是一带带一串,身后跟着很多小尾巴,而现在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江澄一起待着。



“江澄,你看那边,朱记的阿伯难得出来一次卖糖葫芦,我去买点给你吃!”魏无羡兴致勃勃地拽了拽江澄冬衣袖子上缝着的兔毛,顺势将钱袋从人手里拿了出来。




江澄“哼”一声,睨他一眼道:“你怎么这么喜欢这种小孩子吃的东西,又酸又甜又冰的,哪里好吃了。”



魏无羡将钱袋往上一抛又接在手里,不轻不重地颠了颠,回头笑道:“上回买了串给你吃了两颗,我去找个铜板的功夫,你就把剩下的都吃了。我记得可清楚,是——山楂果,芝麻馅的,糖浆还融了海棠花,你特别喜欢,是也不是?”




江澄怒道:“…我那是饿了!那个时候你把半个烧鸡都吃了,连个鸡脖子都没留给我!”





魏无羡刚好揪着他小尾巴,伸手去戳他的脸颊:“诶,我记着我那时不还给你多烤了一只?你胃口小吃不下,剩下的我还拿去给小六了呢。”



江澄“啪”地拍掉他的手:“不要动手动脚!快去买。”



魏无羡“哈哈”笑着走开,忽的又回过头大声道:“那你倒是知会一声买几串?”





“……两串!!!”




魏无羡手里拿着糖葫芦跑过来,分了江澄一串,然后把另一手上的小纸包塞进怀里。




江澄如愿以偿地啃了一口糖葫芦,甜香和酸味漫进了心里,稍稍高兴了些,眯着眼睛道:“你还买了什么?”



“阿姐爱吃的藕糖糕,家里厨子不会做,她之前说馋了好久但是没得空出去,刚刚看到有卖我就顺手买了两提。”



魏无羡咬了一口鲜红晶亮的果子,扭头去看江澄,忽然一顿, 目光微滞,道:“你都多大人了,再过两年就要铸剑,吃个糖葫芦还能吃到腮帮子上。”




江澄一愣,挺不自在地“啊”了一下,小声道了句“有么”,便伸着舌头去抿嘴边的糖碎。




他穿的是江厌离亲手做的冬衣,正红色镶兔毛,虽然颜色太俗艳被魏无羡说像福娃娃,为了讨姐姐开心还是常常穿着。




实际上江澄穿着还是很好看的。正红的衣领边上有雪白的兔毛,更衬得他乌发漆黑,皮肤好似甜白瓷一般细腻剔透。他不自觉地伸着舌头去舔嘴边的糖渣,脸上匀密分布着淡薄又细致的红云,回过神抬起头就发现魏无羡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江澄抬袖擦了擦嘴,只怨自己走得忙没带手帕,指着脸颊道:“现在还有么?”




魏无羡道:“没了。”



顿一顿,又道:“师弟啊,以后要是得出莲花坞,还是别穿这身了。”



江澄舔了舔竹棍上剩下的鲜红糖渣,疑惑道:“为什么?”




魏无羡趁其不备掐掐他脸,笑道:“因为有点娘。”






江澄:“……哦!”









【四】


魏无羡十六岁的时候,江澄十四


一个已经实在接近于青年模样,比另一个高了半个头,每天笑吟吟的,俊朗的轮廓日渐清晰,眼睛里面卧着大好晴光,不要钱似的往外泼。整日吊儿郎当地忙着摸鱼打鸟拖着师弟上蹿下跳,十足对不起他那张老成的脸皮。




另一个长得也高挑,只是年纪小还略显单薄,整日忙着钻研诗书习练骑射,也不愿意好好休息,把自己弄得很清瘦,一张原本俊秀的面容上少了点血色,看起来很叫人心疼,跟被家里爹娘苛待了似的。





江澄正躺在榻上睡得不省人事。





昨晚做功课做到半夜不肯睡,吃得又少,今天午睡魏无羡就没叫他起床,让他一直睡到现在。



窗外一片清浅的暮色,蝉鸣蛙鸣此起彼伏地响着。天气热,屋子里飘着天然的荷香,魏无羡坐在榻边给江澄打扇子,顺便欣赏师弟的美色。



江澄也到发育的时候了,平时太累着自己,少有这么闲适的安眠时刻。他侧着头靠向魏婴这边,轮廓俊秀且隐隐露锋芒,眼睫和眉都是偏着青的黑,皮肤在昏暗的室内呈清透又柔润的冷白,眼下稍有些青。只那嘴唇是这张脸上唯一的艳色。



不是红树醉阳秋的红,而是三月雨湿春衫的红,胭脂一般清浅,胭脂一般浓。



宽大的夏衫裹着年轻单薄的躯体,亵衣领子有些松散,欲语还休地透着内里的白。魏无羡盯着那点白看了许久,视线顺着衣袖的纹路往手腕上瞅。



江澄平日里极爱穿箭袖衫,骑射穿,读书穿,睡觉也要穿。他习惯以束腕把那截过分腻白的腕子缚住,手臂手肘的线条看上去总是利落又漂亮。


今日不同,午睡前魏无羡强行要求他换上宽袖的衣裳,不然睡不舒服。江澄不情不愿地换上了,睡前还拽着自己的袖子对他抱怨这样穿他不习惯,肯定睡不着。



结果魏无羡去桌上喝杯水的功夫,这小子都已经不动声了。



那截腕子衔接着手臂和手掌,现在正搭在红木榻沿,一半隐在浅色的袖子里,一半露在外面。手掌自然垂下,骨节上有一个有棱角的小凸起。手背和手腕是一个颜色,很白,白得晃眼。



魏无羡正给他摇着扇子,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腕跟他一比,末了还是默默地收了回去。


江澄这小子,偏是晒不黑,看着一副小公子弱书生的样子,平时打架过招又属他最凶。



那只手掌上有薄薄的剑茧,手指微微蜷着,细白的指头,指尖盈缀着一点粉,实在像文人雅士乐师的手。偏偏江澄这小子天生对音律没有半点天赋与热情,白瞎了这么好的硬件。




音乐才子魏无羡这么想着。




他停了扇子,伸出手指去勾那红红的指尖,一下拨一下挑。那手指微微蜷起一些,却也没有反抗。



他正玩得起兴,却被手的主人一把拽住手。



江澄倚在床头,半抬着杏核眼斜睨着他,头发散了一枕,冷道:“…你他妈——闲得慌?”



魏无羡僵了一阵,忽而手脚使力,顺势朝榻上的江澄一扑而去。



“你变态啊你啊啊啊啊!!!啊放手放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别碰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八蛋啊啊啊啊别别别啊哈哈哈哈哈……”







【五】


第二天,江枫眠对他们俩说,要给他们铸佩剑了,问问他们要取什么名字。


江澄不假思索:“三毒。”


这是他从小到大想了许久的名,为了铸剑这一天,他也等了十几年。


江枫眠点头,不予置评,又转头问魏无羡。


魏无羡嘴巴一顺,差点又念成“随便”,好歹刹住了车,心道随便啊随便,上辈子我都没怎么用你,对你不好,这辈子也还你一道,给你取个好名字罢。



“引鸿。”



江枫眠笑了笑,道:“鸿之隐隐,志在无忧?”【这句我瞎编的不要在意】



魏婴摇头:“不是,是‘雁来抱剑引惊鸿’的引鸿。”



江枫眠点头,“好名字。”



江澄在一旁站着不语,低着头看脚尖。



两个人吃过晚饭,照例去湖心亭上乘凉。



江澄盘着腿靠在亭柱边,看着魏无羡在他旁边坐下。



魏无羡把一只腿支在地上,另一只垂下来在水上晃荡,从身后摸出一支细长的管子在江澄面前晃了晃,笑得一如既往:“澄澄,快看我刚做的笛子。”


江澄眼都不抬:“不要叫我澄澄。”



魏无羡见他面色有异,连着晚饭前后的境况思索一番。凭他对江澄的了解,都不用问,一定是在为江枫眠的什么动作生气。



他正想着该怎么让江澄高兴起来,就听见江澄道:“你不是会吹?吹给我听听吧。”


魏婴顿了顿,慢慢将那只漆得墨黑的长笛举起来放到唇边,提气,笛音如流水一般从管中泄出。



这是一首江澄和魏无羡都很熟悉的云梦民歌,江厌离经常哼这首歌,江澄偶尔也会不经意地哼出一小段旋律。




江澄是真的听这首曲子长大的。




月光照湖光,湖光泛粼光,而粼光闪闪,映得那人脸色莹白。满塘莲荷安静地泡在笛声月色里,簇拥着亭台与亭中人,一言不发。




魏无羡还没吹完,就看见江澄很别过头去很使劲地眨了眨眼。垂下眼睫,默默将笛子放了下来。




曲子停了,江澄也没理他。他自顾自地开口,声音闷闷的,也只是平静地低声道:



“我早就知道了,他不喜欢我。”



“我不是他看好的那种人,我像我阿娘,他不喜欢阿娘,也不喜欢我。”



“你平时不用功,考校的时候样样都比我强,还会吹笛子会画画,性格又是他喜欢的。我呢,我是他的亲儿子,可是什么都做不好,脾气也是他最不喜欢的。”



“怎么偏偏我就生的是他最不喜欢的样子。”




江澄脸上没什么表情,眉毛很习惯地拧着。




魏无羡着实惊了。他从未听过江澄这一番话。江晚吟其人,实为千古第一蚌精,体己话从不会说,心里话更是想都不要想。他心高气傲,从不愿与谁服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性格使然,从小到大,向来如此。





而今他对着魏婴说起这些,却自自然然,没有那么屈辱愤恨,最多的还是对父亲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才能让一个年轻气盛从不低头的少年人,面对父亲的偏爱对象几乎没有一点的怨恨和偏见,甚至可以敞开心扉?




上一世他不是这个反应。可能是这一世江澄的性子因着他刻意的呵护而有所改变。但也许……




也许从上辈子起,他就没有真正看清江晚吟这个人,是个什么性子。




他是否真的刻薄阴毒,是否真的冷漠无情,是否真的自负善妒,是否真的……心胸狭隘?





魏无羡其实很不喜欢别人用心胸狭隘这个词形容江澄。当然,刻薄阴毒,冷漠无情,自负善妒,他也都不喜欢。





听着不舒服,也罢,他不怨那些人。上一师的世人在他们并肩作战时就有这样的说法,总之对于那些叱咤风云高高在上之辈,蝼蚁总是有太多意见要点评。




江澄的好,那些人没有福分也没有资格见识,让他们说便是。





反正他瞅着江澄这张整天没好脸色的臭脸,怎么瞧怎么好。





魏无羡想起上辈子看到江澄这样的时候,他一直在跟江澄说:江叔叔不是不喜欢你,你是他儿子他对你自然比较严格,我是别人家的孩子,所以他才对我这么放心。



但现在,他不会这样说了。




魏无羡伸手碰上他纠结的眉毛,江澄还来不及发怒,他已经先一步捂了他的嘴。



“先别急着说话。你才多大,十四岁罢了,小小年纪总是皱着眉头,老气横秋的,别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


见江澄没了说话的意思,他把手拿了下来,看着那双微红的、闪烁着不甘的眼睛,慢慢道:“阿澄,你的阿爹喜不喜欢你,这一点很重要吗?”



江澄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接着道:“那好,你觉得江叔叔不喜欢你,可是我呢?”





他把江澄的脸掰正,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认真真:“我喜欢你。”




江澄看着他,眼神闪烁,面上忽然一片空白。




魏无羡忽的发觉这样说好像太莽撞,虽然他的确是这样想没有错,但于江澄而言似乎还是太唐突,于是又补了一句:“还有虞夫人,师姐。我们都喜欢你。”




他只顾自己说,却没发觉江澄眼中的光在他说出后面的语句时不甚明显地闪了一次,攥紧了拳。





他把江澄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道:“我一直有个秘密要和你分享,你不是觉得自己不好,不如我吗?等你二十岁加冠的那年,我会跟你说这个秘密,也许现在你不相信,但到时你会相信的——你其实比我强很多。”



“你是江叔叔的儿子,他无论如何心里一定有你的一份儿。而且,即使他心里没有你——我是说即使,这是个假设。你听好,就算他江叔叔心里没有你,”魏无羡笑得比平时更有耐心和温柔:“我,阿姐,虞夫人,心里一定有你。”



“江澄,我不能保证她们,但是我可以保证,一定会陪你到我或者你这辈子走完,这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不是玩笑。无论怎样,这个言我一定不会食。”



“你绝对不会一个人走下去。”




若重来一次还让你走到那个地步,那我现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魏无羡掏出江澄身上带着的手巾,给他擦掉脸上不明显的痕迹。



他刚才说了很多,江澄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因着微微垂头的姿势,眼泪往下滴,也没怎么弄到脸上。



他眨眨眼,吸鼻子整理衣衫,把眼神摆正,好像一下子又成了那个矜贵骄傲的莲花坞少主。两个人站立起来的时候,江澄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眼睛依然红着。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魏无羡的眼睛,抿着嘴瞪着眼,很是严肃认真。



“魏无羡,这可都是你说的。如果你要是做不到这一点——”



“你放心,绝对不会有这种事。”魏无羡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你。



我能够有如今,也是因为你。



我为你而活,又怎么舍得抛下你。





【六】




江厌离今年十八了,及笄已有几年,因为金江两家协商的缘故拖延了一阵子,今日才与兰陵金氏的金子轩成亲。



婚礼当天,江厌离一身凤冠霞帔,胭脂面点朱唇,绣着牡丹的大红盖头从琳琅满缀的凤冠上罩下来——



今日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魏无羡和江澄作为娘家兄弟,要背新娘子入花轿和送轿。他们俩站在姐姐的闺房外头,听着里面细细的“哭轿”声,两个人都没说话。



半晌,江澄低着头,道:“我不想阿姐嫁给那个金孔雀。”



魏婴道:“我也是。真是便宜他了。”



江澄道:“阿姐嫁过去以后就不能常见到我们了,汤也没的喝了。”


魏婴拍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么多,以后我们可以常常去看阿姐。顺便看看她有没有受委屈。”


江澄“哼”了一声,道:“要是金孔雀敢对我姐不好……”




“诶诶诶,今天成婚呢,说得什么话,快住嘴!”




江澄瞪他一眼,不吭声了。




魏无羡见状笑了笑,心说,你不知道,金子轩对她一定很好很好。




吉时已到,新娘子从闺房出来了,虞夫人平日总是一袭紫衣,今日也换了红色的衣裙,脸上有喜色也有不舍。



魏无羡躬下身子让江厌离上来的时候,她似乎还背过去抹了把眼泪。



魏无羡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上辈子和这辈子最爱他的女子在他背上,他今日便要将她从一个家送到另一个家。



背上的新娘子吸了吸鼻子,哽咽道:“阿羡,以后……我不在莲花坞,也没人给你们做莲藕排骨汤喝了。你们以后常常上金麟台看看我,好不好?”



魏无羡笑道:“阿姐放心,江澄刚才还跟我提起这个呢,我们以后肯定常来,只要你不嫌我们烦就行。”


江澄在旁边点头。



魏无羡:“你点头做什么,应一声啊,阿姐盖着盖头,看不见!”



江澄:“……哦!!”



江厌离笑了起来。



把新娘子送上花轿,两个送轿的娘家兄弟便陪在轿边慢慢走着。


刚才还吵吵闹闹,两个人现在都不做声了。



金子轩坐在前头的马上,一身红衣,脸上有了笑容,比平时真真是骚了百倍不止,看得江澄心里头不自在。


而魏无羡在心里想着,上辈子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江厌离出嫁的样子,没能陪她走这段路。现在他回来了,这个遗憾也成了圆满。



他扭头看着旁边走的一脸严肃凝重的江澄,脸上笑了,心道,都是因为江澄,才让我能有这辈子,能送阿姐上金麟台。



金麟台的路虽远,可轿夫都不是寻常人,走起来四平八稳,步伐如风一般。



金麟台到了。



轿子一直抬到大殿前。



一对璧人入殿,省去一番麻烦事,拜过堂,便真正是一对夫妻了。


魏无羡和江澄还得在金陵台赴一整天的宴。喜宴上有不少年轻女子,见他二人模样俊修为高,又是江氏宗主的养子和亲儿子,纷纷过来套近乎。



魏无羡倒是还受得住,知道讲些好听的讨好人,而江澄便惨,他被一堆年轻的、花枝招展的世家贵小姐们围着,话都说不明白了,只能憋红脸一杯又一杯地喝她们递过来的酒。


魏婴一看江澄那小子眼神都不对了,直愣愣的不会转,连忙挤过去扶他,一边推酒一边嬉笑道:“各位姐姐们行行好,让我先带他回房去。我这师弟没出息,在莲花坞喝得也不少,怕是看姐姐们太好看了,才喝成这样。我先扶他进房,稍后就到,如何?”



小姐们被他的风流眼和一番说辞迷得找不着北,连声说着快去快回,好歹还是放了他们二人走。



江澄此时是脑子发蒙,眼前看不清东西,觉着身上还发热,正被什么人拖着走着。他不乐意以这样的姿势行走,太难看,不优雅,于是站着不动了。



魏无羡见他突然站得直挺挺,拖也拖不动,又不说话,忍不住提高了声量:“怎么了又?你还舍不得姑娘啊?”



江澄眼睛里都是水光,脸颊和眼角也敷着薄红,倒是比他还凶:“背!”



魏无羡心都化了,乖乖地跑过去把这作天作地的少爷背起来往房间跑。



江澄醉了还是很乖的。他自知脑子不清楚,也不吭声了,软绵绵地趴在魏无羡背上眯着眼,偶尔颠得不舒服了还“哼唧”一声。



魏无羡感觉着江澄把头靠着他肩膀,温暖的呼吸带着酒气打在耳边,还哼哼唧唧的。


他飞快地找了个房间走进去,把人放在榻上。回过头去倒了杯水的功夫,江澄自己就把繁重的上衫脱了大半。


魏无羡道一声不好,跑上去又把他的衣服套回去,他一边急着给套上身,江澄就一边蹬腿脱下身,光着下半身躺在榻上,居然还敢抬起腿去踢他。



魏无羡见他这般无赖,可以说是非常想脱裤子上了。可是他不能,只能憋着火上去哄着他穿裤子睡觉。


江澄不理他,说什么都不听,语气稍重一些就拿一双细白又修长的腿去踹他。



魏无羡咬牙,想着这是你逼我的,抬腿一扑上榻,将两个不安分的手腕别在枕头上,对着那张紧抿的嘴就是一亲。



江澄被他压着动不了了,挣扎间腿又在他身上蹭。魏无羡啃着小师弟的嘴,发狠一般逮着人一顿狂亲,亲得江澄浑身发软,眼底水光更盛,再也作不起来了。


魏无羡松嘴,江澄愣了一会儿,奋力用没力气的手去推他,一边推一边叫他滚。


魏婴只好放了他,让他睡觉。


然后独自面对小兄弟,用意志强迫它冷静。


今天也是只看不能吃的,甜蜜又痛苦的一天呢。



【七】


云梦的夏天不是一般的热,即使房间里放了两盆大冰块,空气也依然有些闷。


江澄躺在榻上,窗外响起一声蛙鸣,他就翻一次身。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什么睡意都没了。



他天生体温偏高,性热,如今更是热得睡不着觉。




魏无羡在旁边那张榻上摊着,闭着眼睛道:“还不睡,明天不用上早课?”


江澄瞧着天花板,闷闷道:“睡不着,腿疼,还热。”


他十五了。正逢拔高抽条的时候,看上去每睡一觉都在长。他现在还差发育完毕的魏无羡一个头,但是魏无羡知道,不出两年江澄就会长得和他差不多高,长成一个漂亮又矫健的青年。


飞速的拔高,营养又有些跟不上,导致江澄晚上睡觉腿经常疼,一疼就是半宿。休息不好就没胃口吃饭,晚上腿又疼,十足的恶性循环。


 


魏无羡朝他招招手,道:“过来跟我睡。”



“不要。两个人睡更热。”



他叹了口气,下榻搬起自己榻边的冰盆走到江澄榻边放下,翻身躺上去挨着他睡。



江澄伸手推他,他也不生气,把榻前柜里的蒲扇抽出来,在江澄头顶扇风。



蒲扇是熏过香的,扇起来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风流吹散了室内的闷热,气氛好像一下子变得安谧起来。



“快睡吧,我给你扇着。”


江澄愣愣地看着魏婴,夜色中那双深色的眼睛里浸着浓浓的困意,但更多的是纵容和温情。他没吭声,不推拒,听话地闭上了眼。



……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腿上传来的隐隐酸痛从梦里抽了出来。


江澄还未完全清醒,就痛得把腿蜷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皱紧了眉头。


迷迷糊糊间听到魏无羡在问“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是很快,小腿上覆上一只热乎乎的手掌,带着点力度在揉捏酸痛的骨肉。


疼痛得到缓解,江澄哼了几声,慢慢地又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来,江澄精神百倍,活力满满,魏无羡眼下乌青,死气沉沉,宛如被榨干。



江澄有点不好意思:“……明天我来给你扇扇子吧。”


魏无羡揉了揉太阳穴:“不用,你吃多点,快点长大。”



省的我整天费心。





【八】


某日夜晚,莲花坞已经熄灯,大家都歇下了,江魏二人却仍乘舟在湖中莲花丛里泊着。





其实是水下之后两个人都难得睡不着,跑出来散心乘凉。




江澄一手放在脑后,另一手提着酒坛子躺在船板上看月亮,魏无羡坐在旁边喝酒,看江澄。




他正想着,这明媚的一天明媚的夜晚,明媚的月亮明媚的风,明媚的江澄明媚的酒,若是能打上明媚的一炮那可真是死而无憾。





他正思维发散着,就听江澄忽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找什么样的夫人。”





魏无羡想也不想:“你这样的。”





江澄:???



江澄顿一顿,道:“我没跟你开玩笑。”




魏无羡:“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开玩笑?”



月光从上投下,江澄皱眉愣愣地望着他,皮肤看上去很白,嘴唇被酒浸得晶亮。



魏无羡想,就算亲一下不打炮,不犯法吧?




于是魏婴趁江澄躺着毫无防备,欺身压上前去,亲上了那张平日里言辞锋利简单却颇有肉感的嘴唇。



江澄的嘴唇很软,口腔和舌头也软,香醇的酒味间还夹杂着一点甜味。魏无羡很轻很轻地吻着他,江澄推他,没推动。





他将手伸进了江澄薄薄的夏衣里,带着茧的手掌摩挲着少年人细嫩的皮肉。他知道江澄后腰上有两个小小的腰窝,浅浅的不很明显,但只要一有动作——比如把腰稍稍弓起,臀部后拧,就会变得很明显。



感觉到作乱的那只手,江澄有些慌,心底不知为何还有点隐隐的期待。反应过来之后,又忍不住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羞耻。





他伸手推着魏无羡的胸膛,这回推开了。魏无羡松嘴,眼睛的颜色很深,下巴的线条崩得很紧,面部的轮廓看上去已经完全成熟。



他抿了抿有些发麻的嘴,艰难道:“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



魏无羡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散开的衣襟和肿胀的嘴唇,低声道:“……你还不知道?”



声音被压得很低,尾音轻轻翘起,沙哑又低沉。



江澄抿了抿嘴,低声骂了句王八蛋,抬头主动将自己的嘴唇送了上去。




魏无羡一改之前的和风细雨,近乎凶狠地吻着他,一双常年用剑的手揽着他细韧的腰,解了腰封直接抚上过分细嫩的皮肤。




不知死活送上门来,只是亲一下怎么够?





去他娘的不打炮,老子今天打个够。




手掌的温度很高,拂过年轻的肌体,从后腰到胸前,一处也没放过。所过之处霎时如泛起细微火星,噼噼啪啪,混成燎原之势,烧得他昏昏沉沉,越发难熬。




指腹的剑茧骤然揉上那殷红的一点,毫不留情地捻磨玩弄着。江澄倏忽间泄出一声低低的惊喘,缓了一会儿,掐着魏无羡颈子后的肉叽叽歪歪骂道:“你当我是什么呢,就不能轻些?”




那双杏核眼底的水光盛极,几乎要往下滴,再瞪也没什么威慑力。魏无羡舔上他锁骨间的凹陷,瞪着他闷声道:“老子憋了十几年,憋不住了。你忍着点。”




江澄被他眼睛里的如狼似虎的情态一烫,吓得有些懵,反应过来他师兄不是闹着玩儿,是真想在这上了他,登时就慌了。




“这里?你,你要在这里?”




他难得惊得有些口吃,慌里慌张地伸手扒拉魏无羡的头发,把这人的头从自己胸前扒起来与他对视。




魏无羡见他这反应有点想笑,只想逗他一逗:“怎么,还想到你爹娘面前去做?”




面前人完全被他一堵,想起自己爹娘知道他半夜不睡觉出来跟魏婴干这种混账事,非得打断他的腿,顿时就想从他身上磨磨蹭蹭下来。





魏无羡摁紧了他,盯了他一会儿,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往他嘴上啵了一口。




他们本来已经很近,现在魏无羡仗着自己身材优势,与他越贴越近,江澄甚至能感觉到魏婴的睫毛扇动的空气。




魏无羡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低声道:




“想不想跟我做?”




江澄一愣。他的手忍不住挣扎,又被那人一手抓着手腕子别在头顶。魏无羡有些粗重的呼吸在他鼻尖厮磨,带点酒气,皂角香,还有种若有若无的,不知名的香味,是这个人身上的味道。





他移开眼睛不去看那人深色的眼珠,躲躲闪闪,不愿正面回答。




魏无羡见他实在不愿答,思索一番,还是大发慈悲地换了个问题。




“喜欢我亲你么?”




他的鼻尖贴着江澄的厮磨,又轻又慢,呢喃般开口。眼皮明明半垂着,一对眼珠却死死盯着他,一刻不移视线。




江澄第一次痛恨自己生了一双大又圆的杏眼。他转动眼睛思索的神态,眼中情绪变动,一个不落全部会被不怀好意的师兄洞悉。




喜欢吗?




要是不喜欢,早就推开了。




可是要说吗,可以说吗,应该说吗?说了的话,会被笑吗,他……他是认真的吗?





他颤抖着眼睫,最终认命地闭上眼,试图躲避那人的注视。




“不喜欢。”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魏婴会生气吗?





然而江澄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人的反应,发怒或,调笑,或者落寞,都没有。他正打算睁开眼,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




“嘴硬。”





成年男子用低沉的嗓音念出两个字,轻飘飘落下来,他没来由地感觉心跳停了一拍。睁开眼,魏婴的视线直直撞进眼中。那里头曾经点着了两把火,是他点的。现在那火不见了,只剩下被水浸过的余烬,是他浇的。




魏无羡看着他不说话,眨了一下眼。就这一下,江澄自己感觉脑子里点着了一把火,血压把浑身的鲜血都压上头,没来由地凭空生出莫大的勇气与力气。




他一把挣脱魏无羡的手,抱着他的肩膀往下压,死命搂住了他。






魏无羡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摸着他的头发疑惑道:“怎么了?”





怀里头那个人把下巴抵着他的肩膀,闷闷道:




“想亲你。”











【九】



魏无羡在睡梦中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有什么东西攀着他的脖颈和胸膛,勒得死紧死紧的,他魂魄都要被挤出躯壳了。




他深吸一口气,迷迷糊糊睁开眼,见着一颗毛茸茸黑乎乎的脑袋挨着他的胸口,勒着他的是两条手臂。




他皱眉,本能地去握身侧的那只手,另一手摸着那有些凌乱的发顶,低声道:“江澄?”




江澄抖了一下,没松。他微微加大了声量,捏捏他的手心。




“江澄?怎么了?”




听了这话,江澄非但没有醒,身子反而开始发抖。魏无羡顿觉不对,反握着他的手蹭下身去看他的脸。




江澄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抿着的嘴唇发白。他紧皱着眉很轻地发抖,额头上都是汗,眼角边有水渍,湿漉漉还没干。




魏无羡看得一阵心慌。江澄这模样不似生病,倒像是被魇住了。可怪就怪在这里,他已结丹,血气方刚的年纪阳气十足,怎会被魇住?





在他思量的这几瞬,江澄的身子慢慢平复了下来,没再发抖。





魏无羡又叫了几声。他的睫毛颤动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魏婴担忧地看着他,他却定定地看着魏婴。




魏无羡伸手把他额前湿答答的发丝拨开,道:“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江澄没有说话,仍是盯着他瞧。





他忽然觉得江澄的眼神很不对劲。怪怪的,不像是昨天那个样子,成熟深邃了很多。总不能是因着昨日加冠今日就猛的一下成长起来了吧。




那双深黑的眼珠冷冰冰的,黑曜石一般没有温度,情绪压抑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正纳闷着,就听江澄忽然道:“莫玄羽?”




魏婴一怔,脱口道:“……谁?”




江澄垂下眸子没说话,任魏婴怎么追问那个“莫玄羽”是谁,他也不吭声。




过了一会,他又抬起眼,这回眼神里又有了些不同的东西,倒是越来越像原先那个江澄了 。




江澄试探道:“温宁?”





魏婴一抖,顷刻间浑身发冷。他难以不去追问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他太熟悉。曾经刻骨铭心,怎么也不会忘,可它绝不应该在这个人口中出现。




他看着江澄漆黑透亮的眼珠,半晌,艰涩道:“……你……”



怀里一暖,他的话骤然被打断。




江澄凑过来拥着他,闷闷道:没什么。”







江澄这几年都以大人和少宗主自居,甚少主动对他有这样亲昵的举动了。魏婴想到这里,脸上显现出一个笑容,又慢慢平复下来。




“你刚刚……梦见了什么?”





江澄深吸一口气,从他怀中脱离,仰躺着看向天花板,眼睛开阖几次,似是在组织语言。





半晌,他低声道:




“我梦见,我变成了另一个江澄。那个梦,真的很真。我睁开眼睛,你不在身边,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后来我发现,身体是不受我控制的。我在那个江澄的身子里窥探他的生活,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在等一个人,拿着一支笛子,叫……陈情。那只笛子跟你做的那只很像。”




江澄转过脸看向他。




“他一直守着,等了很久,好像……对,等了十三年。那个江澄也有莲花坞,不过莲花坞里没有阿姐,没有爹娘,”江澄顿了一下,复道,“也没有你。”




“十三年里他一直在找人,找那些堕入邪道的人,然后杀了他们。就这么等着等着,对了,还有一个少年,名叫金凌,喊他舅舅。我想那是阿姐和金子轩的孩子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莲花坞经历过一场屠杀,是温氏下的手,不过那时已经没有温氏了。爹娘,阿姐,金子轩,还有你,都没了。”




江澄垂下眼睛,低声道:“只剩我一个人。”




“不知怎么,有一天你突然回来了,好像是有人献舍,你重生到了一个叫莫玄羽的人身上。我看着那个人,觉得很像你,又不怎么像。可是那个江澄坚信那就是你。”





“他想把你带回莲花坞,可是你不愿意,你很怕他。姑苏的蓝忘机把你带回了云深不知处,你再也没回来过。”




“你怎么也不愿意见他,不愿意相信他。后来,你和蓝忘机结成了道侣。”




“再后来,在云梦的一个观音庙……”





他说到这里,却噎住了,卡了很久没说下去。





江澄转过身,面对着低着头的魏无羡,道:“他说,那个你,把金丹剖给了他。”




“但是,他那时是为了帮你引开追兵,才被抓住的。”





魏婴忽然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水渍。




江澄定定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他吸了吸鼻子,抬手抹脸,强颜笑道:“江澄,你别说了。我给你说说另一个故事。”



江澄点了点头。





魏无羡把自己前世的所有都一股脑倒了出来。他说了很久,期间不停地抹脸擦眼泪,江澄掏出自己的手帕给他,又被他握住手,然后继续说。




等他全部说完了,才抬起头看他,问道:“江澄,如果那是你,你会恨我吗。”




江澄看着他的眼睛,道:“恨。”




魏婴想,果然。




可他接着又道:“如果那是我,我会把你绑回来,让你在莲花坞关一辈子,哪都不许去。”




江澄抬起手,给他抹脸。




“不是将功赎罪。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活着。”




魏无羡握着他的手,将头埋进他的颈窝。




“你不知道。我习惯了,十几年来和你睡一张榻。一朝醒来身边空荡荡,你整个人都不在身边,到处看不见你的影子。 ”





江澄抱着他,手轻轻摸着他的背,自顾自道:




“你若死了,我无话可说。可你回来了,却到别人榻上待着去了。”




“魏婴,我只要求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上一紧。魏婴搂他搂得很用力,像要把他揉进身子里似的。






那道沙哑带着鼻音的声音在两人的身体间响起。




“…不会。”




“你不会和他一样。”







【十】





江澄站在校场的比武台上,背着手居高临下俯视台下。他腰杆挺得笔直,北风呼啸而过,冬衣的衣摆被吹得飘动几下,他额前一绺碎发被风撩起,轻轻划过鼻梁。






台下的弟子在练拳,呼喝声震天。他又看了几下,眼神忽的落在了方阵后方一群小弟子身上。







那些个小孩儿不过四五岁,一个个穿着厚重冬衣,矮敦敦瘦巴巴,头大身小的,也得跟着门生们一起练。穷冬烈风忽的刮过,江澄在台上眼都没眨,一群小萝卜头却连站都站不稳。




江澄走下台,以正常的步速来到后排,看看这些小东西练对了没有。




谁知他本人气场太强,又板着脸没什么表情,加上宗主的名头,站在旁边简直让一群整天跟着魏婴嘻嘻哈哈瞎闹的小萝卜头战战兢兢,束手束脚,差点尿裤子。





风有些大。江澄头上的一绺碎发没束紧,老在他眼前飘。他抬手去把那绺头发别到耳后,却见身边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弟子抖了一下,左脚绊右脚摔了一个屁股敦。临了还不忘扯了一下身边的师兄,他师兄被他一拉没站稳,踢出去的脚错了方向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江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小弟子一个绊一个,一个扯一个,不一会儿就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地坐在地上,还都看着他发抖。





江宗主:“……”




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见一个小孩扯着嗓子哭了起来,还有几个当场尿了裤子。剩下的茫然无措不知怎么回事,看着别人这样哭自己不好意思,也扯着嗓子哇哇干嚎。




江宗主:“……”




他喝道:“江柯!”





瘦高的紫衣青年快步跑到他身前站定,等候指令。




江澄垂头捏捏眉心,一群小屁孩吵得他脑门青筋突突突突的跳,他皱眉不耐烦道:“风这么大,让他们别练了,改成室内温书。”






他撂完这句就转身离开,剩下的交给江柯去指挥,小孩子自然也是他们安抚。




小孩子果然最烦了。




这些事本来是不用宗主亲自看管的,平时都是魏无羡在管,带着门生弟子操练,教导传授江氏的功法剑法心法,月末考校他才会到场。不得不说魏无羡这方面也确实做的不错,弟子的综合实力比以往强了许多。





只是魏婴最近去了南疆,做记录,并且巡视江澄部署在那边的商业发展如何。这些原来是江澄做的时,可魏婴抱怨他一去十几天,叫他想得挠心抓肺,就主动提出要去那边试试水。




结果他一去去了二十多天,还没搞定。




江澄一遍想着,一遍回了卧房到卷头案前坐下。魏婴的信放在案上。总共六页,可算是长信。他已经看了一遍,现在又拿起了那几张薄薄的纸。




纸上字迹倒是难得很工整,一笔一划转折见可见锋芒秀骨,就是内容有些傻逼,如同写信者本人一样。




魏婴把他从早到晚的生活都报备了一遍,什么早上用的牙粉不是莲花坞那个味道啊,南疆人竟然不喜欢穿紫衣啊,南疆的辣菜根本不辣啊,晚间还有热情的南疆姑娘敲他的房门什么的。大大小小几十件,期间不忘夹杂几十句“好想你想牵你想摸你想亲亲你想疼疼你羡羡最爱你啵啵啵啵啵啵”这类肉麻话,关于正事是寥寥几笔带过,结尾还不忘画两个亲嘴的小人。




好在南疆那边比较稳定,江澄一向比较放心,否则非得给他气死。





魏婴说他大概这一晚就能到莲花坞,就是回来前要顺道去赴个酒宴,看看那边特产的三花酒,据说厉害得很,还说要带点给他尝尝。




江澄想,虽然魏婴酒量极好,还是给他备些醒酒汤比较保险。




晚上,江澄沐浴洗漱后,看着时辰让下人给魏婴一行人备了洗浴的热水和醒酒汤,想了一想,又让厨娘煮了热粥。





魏婴已辟谷,不需这些吃食来补充体力。只是江澄顾虑到路途遥远,又是这天寒地冻大雪天气,北风强劲,一路御剑回来身子肯定不好受,备些热吃食暖暖身子,总比一回家带着满身寒意倒头就睡来得舒服。



他想了想,又给多准备了一碟辣椒圈和一个咸鸭蛋,都是魏婴爱吃的。




热粥热水醒酒汤谁都有,这个可是独一份。




江澄一边等他回来,一边看公文。不是非要等他才入睡,而是自己就算睡下了,最后也还是会在睡梦中被他亲醒,然后一边黏黏糊糊亲亲摸摸一边叽叽喳喳唠唠叨叨他的经历,再上下其手一番,仙人才睡得着。



他就这么看着批着,不知不觉等了好久,却仍没动静。一看时辰,离他预测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江澄皱眉,思忖一番,叫人把给魏无羡备的热水热粥小食搬到了自己卧房用灵气热着,让他们先睡下了。



他自己又等了一会儿,总算听到门外有些动静。




轻轻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在隔间,听着那脚步声来到榻前的桌边,有推拉椅子的声音,有衣物窸窣声,却独独没有进食的声音。




他不吃?




江澄皱眉。他起身熄了灯,走出隔间,便看见桌边坐着熟悉的身影。魏婴穿一身黑衣,布料有些单薄,他佝偻着身子背对江澄,低着头一动不动,甚至听到江澄的脚步声也没反应。




不对劲,江澄想。换作平时,他早欢天喜地蹦过来凑自己了,今天怎么这么冷清?




江澄走过去,一只手抚上他的肩头。




“魏无羡?”




掌下身躯不甚明显地一抖。魏婴垂着的头慢慢抬起,看了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不做声。




江澄纳闷了。他刚想说点什么,就看见魏婴的身子开始发抖,轻轻颤栗,地板上骤然晕开一点深色的水渍。




江澄一下把眼睛瞪大了,他忙不迭去看魏婴的脸,那人却闹别扭似的,躲躲闪闪,把身子别过另一边去,弓着身垂着头,不说话,自顾自掉眼泪。




怎么了这是?




看着地板上一串又一串的水渍,江澄实在是被吓到了,他使劲掰着魏婴的身子不让他转头转身,拿了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魏无羡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去擦眼泪,一边哭一边很认真地摇头,越哭越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抽抽噎噎的,只有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




江澄凑过去,伸手捧着他的脸与他对视。那双风流多情的眼睛此刻红彤彤的,里头盈满的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面流,睫毛被沾得湿哒哒黏成鸦羽状,一下一下抽动的鼻头也是通红。




特别可怜,特别委屈,特别难过。



“你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你倒是说呀,我去给你打回来,你哭什么?别哭啊。”江澄手忙脚乱地伸手给他擦眼泪,心乱如麻。




他正想着南疆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就忽的闻到一股酒气。




一股隐藏在冰雪寒气中,此刻才露出端倪的酒气。




他盯着魏婴极其委屈的俊脸,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




他试探道:“你喝酒了?”




这个问题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魏婴说过他回来之前要去赴酒宴,去尝尝据说很烈的三花酒。别吧,那酒这么厉害,连大名鼎鼎的魏无羡也放倒了?



魏无羡闻言,竟然难过得哭出了声。他伸手捏着江澄的衣袖,一边掉眼泪一边断断续续道:“……对……不起呜……”



他一幅天塌了的样子,眼睛里面是彻然的懊悔,拌着快要把整个莲花坞淹没的眼泪明明白白展现在江澄眼底。




魏某人平时有多闹腾多吵人,此刻就有多乖巧多安分。盯着那张委屈巴巴可怜巴巴的脸,他根本没法发脾气,连说句重话的力气都没了。




心软而不自知。




江澄无奈地握着魏婴的手。现在跟他讲不清道理,只能暂时对这个变身委屈受气包嘤嘤怪的魏无羡温柔再温柔耐心再耐心地进行安抚。



“没事没事……你别哭,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了。”



听了这话,魏无羡倒是好了一些,只是还是说不清楚话,埋在他怀里平静一阵,忽然又哭了起来。




“……我错了呜……”



江澄连忙抱着他,伸手去拍他的后背,一边拍一边道:“你没错,我没有怪你。”




谁知怀里那个人竟然哭得更凶了。他的声音带着鼻音,抽抽噎噎断断续续,一边打嗝一边吸鼻涕,艰难地叙说自己回程的事。




江澄被他一番颠倒顺序杂乱无章的说辞搅得晕晕乎乎,好一阵才拼凑起事情的经过。




原来,魏婴在宴席上就仗着酒量好喝了不少,回程时提了一坛三花酒是要带回给他喝的,结果中途他有些晕乎,停下来在一出溪边洗了把脸,回来就发现那坛酒被随行的江嵩拍开坛子喝了一半。



江嵩和他平时关系很好,经常打打闹闹,所以有些逾矩,加上喝了些酒,愈发无法无天。魏无羡回来一看肺都快气炸了,当时就把人摁在地上暴打了一顿。




江澄无奈道:“我喝不喝那酒没关系的,你没必要这样和他打架。他犯了规矩你把他绑回来,江桁掌罚,他自有定夺。”




魏无羡抬起头,看着他哭道:“……可是那是我留给你喝的!”他顿了一顿,继续把头埋地,一边抹眼泪一边惋惜,“……你,你都没喝过呜呜……”





其实他比较担忧魏婴这副哭成泪人的模样有没有被外人看到。




看着他这般惋惜懊悔抹眼泪的样子,他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阵暖意。江澄笑了笑,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下次你带我去喝不就好了?”



魏无羡看着他愣了一下,继而皱着眉扁着嘴点头“唔嗯”地应着,却还抱着他的腰不松手。




江澄拍拍他的背:“好了,时辰不早了,快去洗澡,洗完把醒酒汤和粥喝了,早点睡吧。”




他怀里那人闷闷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放了手。江澄示意他去屏风后面洗浴,自己便准备脱了棉衣上榻了。




起身时,他身子一顿,回头看,是魏无羡又伸手捏着他的衣袖,仰着头,通红的眼睛愣愣地盯着他看。




他只好又揉了揉他的头,示意对方放手。魏无羡垂了头,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默默地起身去洗浴了。




江澄在榻上躺着,棉被裹着他的身子。他虽闭着眼,却是睡意全无。




魏无羡喝醉酒,看起来倒是比平时讨喜多了。好像还有点可爱,江澄想。





听着水声渐渐停了,进食的声音想起,很快又恢复安静。



窸窸窣窣一阵响,有人上了榻,带着有些湿润的水汽钻进被子。江澄闭着眼,感觉着那人凑过来挨着他,磨磨蹭蹭地把脑袋埋进他怀里,伸手搂他的腰。



“你,你真的不怪我么……”



江澄听着那道声音带着鼻音在胸口闷闷响起,很低很轻,语气怯怯的。他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搭在那人背上,把他融进怀里一般。




“不怪。”





【十一】



十二月十五日,金家喜得贵子。



江厌离还在产房内休息,因着产后身子虚弱,她没有让金子轩等人近来探望,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就安心睡了。




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




金子轩激动得一张俊脸通红,抱着大胖小子打死不松手,还嘿嘿嘿傻笑,就差没跳起来蹦一蹦。魏无羡和江澄在旁边跳得脚。




“诶你躲什么!给我看一眼!”




“金子轩,那也是我外甥!你别跑,给我看看!”




一通鸡飞狗跳,两人总算抱到了热乎乎的小外甥。




金子轩已经给定下了名字,叫金凌,江厌离特地嘱咐,字要由她的两个弟弟取。




小阿凌睁着眼睛,很精神地盯着他们瞧,脸蛋奶嘟嘟,眼睛黑溜溜,还不忘咧嘴送一个没牙带口水的笑。金氏正统血缘的族人每人都必须在眉心点一枚朱砂,而阿凌眉心生了颗朱砂痣,把金子轩和金老夫人高兴得找不着北,直说“我儿必为栋梁之才”。




两个娘家兄弟站在产房外焦急踱步,想着给他取什么字好。




江澄忽然道:“魏婴!现在嘉平月的时节,今早卧房门口那盆兰花开了,你记不记得!”




魏婴恍然:“是!阿凌近日出生,可不就是个吉兆!”




江澄捏着眉心嘀咕道:“如字辈……兰花……如……如……”




他恍然,一拍手兴奋叫道:“就叫金如花吧!”




魏无羡:“……”




金子轩:“……”




金老夫人:“……”






静默一会儿,魏无羡艰难开口道:“我……觉得,我觉得金如兰比较合适。”




孩子亲爹金子轩一拍板:“就叫金如兰!”







两人原意是来探望江厌离的,临盆将至,看看她身子怎么样。可巧,江厌离和他们说了没两句话,就感到一阵腹痛,要生了。







从下午到晚上,大胖小子金凌吃得圆滚滚肉乎乎,把她本就虚弱的身子累惨了。江厌离给金家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且眉心生一颗朱砂痣,可谓是金氏直系一脉所有人的心头宝,金老夫人本就喜欢她,如今更是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






忙了半天,虽说是干着急,却也是累的。天太晚,魏江二人没有回莲花坞,便留宿金鳞台了。







晚上,两个大小伙子躺在榻上激动得睡不着觉。






江澄翻起身抓着魏婴的肩膀晃,一边晃一边笑:“魏婴,我有小外甥了!”






魏婴一边笑一边给他晃:“是!也是我的小外甥!”







江澄:“我以后要天天捧着他,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他面前,谁要是敢惹他我就揍死那人!”







魏婴:“嗯!!我也是!!两个舅舅保驾护航,我看谁敢惹我们阿凌。我要把他宠到天上去!!”







过了好一阵子,两个人终于平静下来。







江澄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魏无羡道:“怎么了?”







江澄转过头看着他:“魏无羡,你跟了我,注定不会再有子嗣。”






“你后不后悔。”







魏无羡也看着他,半晌笑了:“我没什么可后悔的。我是家仆之子,身是贱格,能爬上我们宗主的它,还能扒稳他,是我天大的福气。”






他转过身,摸着江澄的脸,道:“倒是你。宗门担子压在你身上,你得有子嗣。你怕不怕?”






江澄定定地看着他,道:“不怕。”






“继承人可以从支系挑,我们一起选,然后接到身边亲自培养。我不在意子嗣。”






魏无羡听了这话沉默许久。江澄以为他被感动到了,结果这人自顾自笑嘻嘻地翻身扒在他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江澄!到头来我还是让你断子绝孙了哈哈哈哈哈哈……”






江澄被他气笑了,一掌拍到他屁股上,中气十足道:







“你不也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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